最近,《人民论坛》的编辑邀请我撰文参加一个讨论,要对被他们列为十大“社会病症”的“习惯性怀疑”做个评析。编辑给“习惯性怀疑”所下的定义是:“由于人与人之间的诚信危机,安全危机,生存危机,健康危机等等,对社会产生恐惧,食品不安全,骗子太多,医生不可信等等,因而,面对一切,首先就是怀疑,因而成了习惯,怀疑所有人,所有事,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感,缺乏安全感。”显而易见,这个定义对一些当代中国社会常见的社会现象进行了概括性的描述,但并没有通过有解释力的分析框架,进一步揭示“习惯性怀疑”的本质。
以“怀疑”作为讨论的对象,其实本身就是一个很复杂的议题。在这个问题上,心理学家们的讨论已经延续了几个世纪,并历时性地分成了“精神分析”学派、“行为主义”学派、“认知科学”学派、“人本主义”学派,等等。在哲学家那里,相关的争辩可能要追溯到公元前,那时就有“学园怀疑主义”和“皮浪怀疑主义”等不同学派;而到了现代,则有怀疑主义和可靠主义等流派林立。
当然,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的不是这些关于“怀疑”的学术问题。根据要求,是要有针对性地剖析作为“社会病症”的“习惯性怀疑”。但是,如果我们不能实事求是地分析这种“不良习惯”形成的来龙去脉及其根源,只是肤浅地故作痛心疾首状写篇“大批判文章”,实则会令我们自己也陷入了“怀疑论”。“习惯性怀疑”是一种“社会病症”。本质上可能是“习惯性”地讨厌“被怀疑”,亦即讨厌自己不被信任而已。
就常识而言,我们对我们存在于其中的这个星球的认知,主要来源于我们的经验。所谓经验,顾名思义,大概可以解释为以往的经历和体验,这可以被命名为直接性认知。直接性认知,靠的是我们的感官,靠我们的听觉、视觉、嗅觉、味觉和触觉,即靠耳闻、目睹、鼻嗅、口尝、加上皮肤的感触,由此得到的形形色色的信息进入大脑进行综合加工,从而形成了我们自己的经验。除此之外,还有一种认知渠道是间接性的,就是通过种种正式的或非正式的媒体,从最原始的言传身教,到最现代的通讯技术。汲取别人的经验。然后,通过大脑的加工,变成自己的经验。
当我们通过直接的渠道和间接的渠道获得经验之后,我们会将其进一步加工,使其产生一种定型化效应,即形成刻板印象。这样我们就可以根据经验,类型化地来辨识我们此后所遇到的万事万物,这可以帮助我们以更快的速度去认识大千世界。
一般来说,刻板印象是一种稳定不变的认知途径和思维方式。但是,当我们所遇到的事物与我们以往的印象对不上号时,就会产生疑问,继而就会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。类似这样的质疑可能有三个方向:
其一,反思我们的感觉是否出现了问题;
其二,反思我们以往的经验是否出现了问题;
第三,没有确定方向的发散性检讨。如果我们能够很快地找到问题的答案,那么疑问就会消除。
如果我们一时半会找不到答案,疑问就成为悬疑。这样的话,以后再遇到相同情况时,由于即时的感觉或以往的经验似乎不再可靠,怀疑就产生了。
有一些民间传说给我们描述了怀疑或被怀疑的过程,譬如众所周知的“狼来了”的故事。放羊的小孩闲来无事,想“逗你玩”,于是便大喊“狼来了”。村里父老乡亲听到呼救声,忙抄家伙前来救援。但到了地头,却不见狼的踪影。看着大人的惶急状,小孩哈哈大笑,乐得不可开交。这样的“逗你玩”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发生,有一天真的狼来了,小孩喊破了嗓子也无人前来,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。
这个故事说的实际上就是个怀疑和被怀疑的过程。在大人的经验中,狼是要吃羊甚至要吃人的,所以每逢小孩叫喊“狼来了”,便急忙赶来救援。小孩也从大人那里间接地习得了同样的经验,于是他便不知深浅地利用这样的间接经验来给自己解闷。但是,大人在再三扑空之后,感觉被耍弄,于是形成了新的刻板印象,小孩在说谎,于是他就不再被信任。真所谓“假作真时真亦假”,到头来,大人的经验从真假难分直到真假不分,被怀疑的小孩和他的羊群就成了灰太郎的盘中餐了。
中国人认为,人心“本善”且性情“相近”,是后天习得的差异使人的性情逐渐“相远”,故有“苟不教,性乃迁”的说法。所以,当我们发现在一个社会中“怀疑”已经成为“病态”的“习惯”时,恐怕首先要反思和检讨的是为什么会“被怀疑”乃至“不被信任”。
以中国社会中的一个几乎成为“死结”的社会问题,即医患关系为例,来作进一步的分析。医患关系,是一种生死攸关的重要的社会关系,这种关系本应是建立在人文关怀和相互信任的基础上的。但是,在医改过程中,过度的经济主义和管理主义的“改革思路”,使中国社会的医患关系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死胡同。若要反思,政府部门、医护人员、新闻媒体和社会公众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
先说社会公众,现在相当多的人都对医疗服务表示不信任,认为医院和医护人员就是为了赚钱。于是便引申出一种新的刻板印象,不肯出钱或出不起钱,就得不到好的医疗服务。于是,开大药方、过度检查、收受红包也都成了这种负面经验的一个组成部分。更麻烦的是,这种经验还得到了民间习俗的支持。中国古代有不少神医的传说,其本领大到就是死人也能给医活了。这些传说给一部分人一种信念,只要肯花钱,找到好医院、找到好大夫、找到好药,什么病都不在话下。但是,事实上,迄今为止,医学仍然是一门“经验科学”。
无论西医中医,其实对任何病人、任何病种的治疗均无百分之百的把握。何况医疗服务是人对人的服务,医患之间是一种互动关系。能否治好病,并不完全在医生的努力,还要看病人的生理、心理的素质以及病人和家属是否配合。所以,即使是古代神医,也是为自己设置了一道最后屏障的:我治得了病,但治不了命;病人死了,叫做命当该绝,于是一了百了。但是,现在无神论了,不相信命运了,这道最后的屏障便荡然无存,这便使由怀疑和不信任导致的医疗过程中的社会风险陡然增大。
再说医院和医生,当他们的收入大多来自于医疗服务的“创收”时,经济效益必然是首要的考虑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“非营利”只是一句空话。因为把医疗服务的经济运行看成是一个封闭系统,医改只在这个系统内做文章,这必然导致“压下葫芦浮起瓢”的结果。加上社会公众的一系列认识误区,再加上有“专业”的“医闹”的掺乎,医患关系的社会张力是愈演愈烈。今天是病人亲属冲击医院,殴打医护人员;明天是医护人员静坐抗议,呼吁严惩凶手。当医院和医生不再被信任时,他们的自我保护也走向了极端。在与医患关系相关的方面,处处严防死守。但是,这样的做法实际上是自觉不自觉地把病人及家属放在自己的对立面,然而,诸如此类的社会关系,相互间越是不信任,充满了猜疑,就越难处理。
再说新闻媒体,毫无疑问,在揭开“医改不成功”的盖子方面,新闻媒体是起到了很大作用的。但这使一部分新闻记者和编辑产生了一个刻板印象,医疗领域是一个“新闻富矿”。更有甚者,在“人咬狗才是新闻”的心态下,某些记者不惜成为“医院狗仔队”。他们的无端猜疑甚至是编造假新闻,对医患关系的恶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。当然,这样的恶果不但戮害了无辜的医院和医生,最终还会使新闻媒体本身也不被信任,成为政府部门、医护人员和社会公众怀疑的对象。
所有这一切,可能最后都要聚焦到政府有关部门身上。作为社会管理者,政府部门不能不对医患关系的恶化负最后的责任。首先是对医疗服务投入太少,造成医院和医生必须靠创收来维持运营。但这个经济上的口子一开,管理上必然难以约束。其次,医疗卫生的管理部门就把自己定位于全国医院的总院长,屁股指挥脑袋。看似处处为医院、医生着想,其实处处事与愿违。再次,把科学管理绝对化,幻想用所谓的大数据和绩效考核就能把医疗卫生事业管好,其实是懒政思维。可以说,如果光从经济主义和管理主义出发想问题,出政策,而把人文关怀,包括对病人患者的人文关怀和对医护人员的人文关怀置诸脑后,结果必然是越搞越糟,必然造成“政府—医院—公众—媒体”间的相互不信任和普遍的怀疑,进而进入一个恶性的死循环。
从以上对医患关系的分析可以看到,充斥社会的不信任和普遍的怀疑从何而来。因此,政府部门、医疗服务、新闻媒体、社会公众都必须走出这种“纯经济”、“纯管理”、“纯技术”的迷思,回到医疗卫生的本质人文关怀上来,其实除此之外别无他路。医患关系如此,前文中编辑提出的“诚信危机,安全危机,生存危机,健康危机等等,对社会产生恐惧,食品不安全,骗子太多,医生不可信等等”,何偿不是如此。
最后,要回答标题中提出的问题:“习惯性怀疑”是社会病态吗?答曰:又是又不是。这令我联想到一则寓言:有个农夫把斧子丢了,怀疑是他的邻居偷的,于是便抵近侦察,发现他的一言一行简直都与偷斧子相关。但是,后来农夫的斧子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,这时再看那个邻居,哪儿哪儿都不像偷斧子的了。
编辑所定义的“习惯性怀疑”,是否可以用这个故事来诠释。但是麻烦的是,在当代社会里,如果这种抵近侦察参杂进了“利益”,事情就麻烦了。看人像偷斧子的刻板印象一旦形成,即使斧子找到了也不肯抹去,反倒将这种怀疑重新固化为经验。我们的政府、单位、媒体、公众,是否有这样的病态心理呢?恐怕是有的,这更使有关怀疑的讨论复杂化。其实怀疑这个东东,哪有哲学家、心理学家讨论的那么纯粹。有时看到一些很商业化的“班”,专家们在教政府官员如何公关,如何应付媒体,总觉得有点好笑。用不信任应对不信任,这世界有个好吗?